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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,井是我的友伴,井是我做梦的地方,井中日月长

《看井》
我记事起就喜欢趴着井栏往井里看,百看不厌,就像抬着头看天空一样。
苏州的街巷里布满了水井,只要路过一口水井,我都要**看一看。小时候父母抱着我,也必须要走近去让我看一眼才行。这个癖好一直延续到读初一的时候,在我差一点将眼镜掉落井里之后,才终于被克制:某个下午路过一口公井,低头往下看的时候,刚刚配戴的秀琅架眼镜从头上滑落,下意识用手一挡,将眼镜拨打到一边的石头上,碎了镜片。直起身四望,下午的小巷空寂无人,只有太阳下自己的影子,那一刻,我蓦然惊觉,告诉自己看井的习惯应该终止了。
往井里面看什么呢?我也说不出到底在看什么,有什么好看的。湿漉漉、黑黝黝的井壁半边会有青苔,青苔深深浅浅,偶尔一滴水珠从井壁滑落,细微的“滴答”敲碎安谧的镜面——记忆零碎而朦胧。小时候,井是我的友伴,是一个做梦的地方,井中日月长。
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口井,石井栏的周围是一方水泥地面,向四下稍稍倾斜。水泥地面打着防滑的方形格子,微微泛着橘色,比现在水泥地面坚实细腻多了。井是我外婆最珍惜的,她决不允许往里面投入任何东西,有一年居委会发来一个白色塑料罐子,里面装着消毒剂,要我们把它吊在井里,我外婆坚决地拒绝了,她说我们的井不需要这个。她在稍远处种了一棵葡萄树,藤蔓爬过来,爬上一个四柱木架,在井的上方形成一个大大的凉棚。因为怕渗透污染了井水,从来不给那棵葡萄上肥,不过葡萄树很有**老百姓自足的品质,尽管不施肥,每年夏天照样果实累累。是棵紫葡萄。
我看外婆种这棵葡萄树并不是为了吃葡萄,而是出于对井的爱重,就像为心爱的瓷器配上红木座架。《长物志》里凿井篇说井有神灵,宜在井旁设龛,年时供奉。外婆将葡萄架当做龛,四季供奉。
井里的景象因此也有了变化:春天里,嫩叶穿透云层;夏天,浓荫黑压压,总是让我感觉到有一条蛇正在浓荫中窥视;冬天里,枯枝错落,蓝天这才安静地落到井底,冬天的井是最温柔的。
井的传说很多,古人相信井是通黄泉路的,而我更愿意相信井是通海底龙王宫殿的。孙猴子将龙宫搅得摇摇晃晃,大海浪涌,波及井水,井水就浑浊一阵子,就像小河一样有时候会“反河底”。而我家那口井从来不会浑,是一口遗世独立特立独行的好井。那个时候,巷子里人家洗洗刷刷都在门前的小河里,然后到公井边吊桶井水过一遍。吃的自来水,是到巷口的一个自来水龙头上去挑回家,存在水缸里,一分钱两桶。我们家的井可不是《长物志》里所言“不可供烹煮,只能浇花洗竹,涤砚拭几”,我们吃用都是它,从不需要自来水。我吃井水长大,那时候到上海亲戚家,完全喝不惯他们满是漂**味的自来水,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将自来水称为“一股气味的水。”
我家因此总是被打搅,左邻右舍来敲门讨要井水,特别是在夏天和干旱的日子里,公井见底了。外婆从不拒绝。有些不太会打井水的人就在吊桶一侧的耳朵上系一块铁螺帽,这样吊桶到了水里一侧下沉就将水桶灌满了;而一些不动脑子的外行人就只管将吊桶在井里甩得噼哩乓啷响,这时外婆就走过去帮人家吊水。外婆觉得吊桶在水面上这样乱捣腾是对井神的大不敬。我外婆将铅桶下降到水面上方,左手捏着绳子上端,右手在下端只轻轻一拽,闷闷的一声“噗通”,铅桶倒扣进水面,左手顺势往下送一送,满满一桶水就可提上来了。我最欣赏外婆吊水了,犹如今天奥运会高台跳水,好手优美地在空中翻滚,然后伸直身体“噗通”一声窜进水里,干干净净几无浪花。后来在老车的书里读到“有些打井水的高手,自始至终无声无息,像黑猫在地毯上高贵地走过。” 我就会心地笑了。我高贵的黑猫外婆,她晚年的生活恰如深井。
外公是高悬于房梁阴影里的一帧照片。
恶浪卷走了外婆的丈夫和两个儿子,此后,她关上了大门。大门的木板间有缝隙,外婆裁了蓝布条将它们糊上。我的童年时光也就在这扇大门内度过,“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和他们一起玩?”外婆沉默相对,我问妈妈,妈妈说“听外婆的话。”“可是外婆不说话。”妈妈重复一遍“听话。”于是我习惯了倾听沉默,倾听寂静。
大门内的房舍原来是柴房,四围,中间是个大院子,坐北朝南的算正屋,其余三面是披屋,相当简陋,记得西边的灶披间还是泥地面,有一次我不小心将盆中的荷包蛋滑落在地,捡起来,沾满了黑色的泥土只能扔掉。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就是我童年的世界。那眼宝贝井位于院子的北边,冬天晒不到太阳,井边的水泥地面上经常结着一滩一滩的冰。
无论天多寒地多冻,井里面不会结冰,吊起一桶水,手伸进去暖暖的,大冬天里用它来洗刷,不会缩手缩脚颤颤惊惊。冬日的午后格外寂静,落叶被一夜西风吹扫到了院子的一角,我双手向前趴在井口,脸上感觉到一阵暖意。我向着井壁喃喃自语,嗡嗡的回声仿佛从蓝天上飘来。
虎丘剑池的上方有一座双井桥,大青石板的桥面上开了两个井孔,从井孔往下看,映现的是碧绿色的剑池水面。据说西施曾在此梳妆,我怀疑,桥和水面的距离太高了,若是我,就直接走到剑池边了。从双井看剑池,峭壁森森,微风吹动剑池碧水,自己的倒影叠着双井随波晃动,那么高,那么深,我知道,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在深处眨眼。
1966年以后,大门内的寂静被打破。西邻一座楼房搬进了许多人家,成了一个大杂院。他们见缝插针逐渐在相邻我们院子的墙上开窗,于是吵架声、孩子的哭闹声不断传来,最无奈那个有线喇叭,最高指示、样板戏从早到晚不绝于耳,院子也处于外人视线之中,唯有那口井,还隐于葡萄架下。夏天,我更多时间在葡萄架的绿荫下、在井边度过。感觉热了,就额头顶着井湄将胳膊轮流荡在井里,知了的**远了,井水纹丝不动,有种一心一意不受干扰的自我世界的况味向我渗透,这个清凉空间狭小深邃,却令人心思旷远。小学里,我听老师对“井底蛙”的解释很不以为然,心里说“其实,你们根本不懂。”后来读书读到“居不幽者思不广”就莞然了。
孙过庭书谱中有一段,**问子敬“卿书何如右军?”子敬回答“故当胜。”**说“物论殊不尔。”子敬就说:“时人那得知。”读到“时人那得知”这句话心有所动,虽为子敬年轻气盛之言,但实在是妙言,真言。想想艺术创作上,以及关乎情感、心境方面,“时人那得知”的事情很多。不同的角度,不同的观念,不同的人生,不懂得的,半句话也是多余。
外婆偶尔会带我去走一家亲戚。小巷弯弯曲曲,走过麦香四溢的大明饼干厂,拐弯,再拐弯,在第三个拐弯处有一口井,亲戚家的男主人五十年代后期投这口井自尽了。每次走过我会站定了多看上一会儿,因为长期无人使用,黑沉沉的水面仿佛凝结了,我想象着他是头先下去呢还是脚先下去的,多半是头先下去的吧,那种绝望和决绝,千古艰难唯一死。幽暗的深井咽下了人间的冤屈和耻辱。**期间,苏州画家吴石渔害怕被控藏“四旧”而将家中的铜香炉、佛像等投入井里。外婆只站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回望着等我,然后默默搀着我的手继续前行。
我外婆的后半生犹如深井,在隐忍中走向终点。
十六世纪法国人文主义作家蒙田说:隐士如深井,容易投入石子,如果把它投掷到井底,请告诉我,谁能把它拿出来呢?
有些罪孽是无法消弭的。
历来有许多富人将凿井作为公益事业。我上下班要经过两口公井。大石头巷三眼公井井台的水泥基座上有“**廿五年蘇州电汽厂第三公井”的字样。我想,城郊若是保留了水井,就不会有那些失地农民擅自拧开消防龙头偷水的事情发生。城市的变迁令许多水井消失了,许多水井被污染了,但终于还有一些老井不动声色,就像在黑夜里开放的昙花,你留意珍惜,就存在,你漠然忽视,就失去,是你失去了她。
一年四季,每天上午都有居民在公井边洗菜洗衣服,我就是不看也知道那水有多么清冽,他们洗刷时弄出的水声令我愉快。我将**一看的愿想压在心里,我记得井边的旧时气息,井壁间浮着的古老心思,我害怕它们会不见了。
佚名
2024-06-07 00:52: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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